【再見,永遠不是再也不見】- UWC 第四學期心得
「我飛到地球彼端,自以為走進沒有歧視和紛擾的烏托邦,才明白這樣的理想並不存在,因為每個人都不完美;但也因為最後一絲樂觀幻滅,我才不在繼續活在虛幻中,進而回頭抽絲剝繭何以造就現在的自己、看清自己在社會與人際中的角色,進而有改變的契機。」
Joyce 在加拿大UWC畢業後的深度反思。如願接受挑戰,讓生命更富色彩!
正文:
「我畢業了?我真的要離開了?」
寫完卡片、收完行李,走過住了兩年的宿舍,我望著空無一物房間,竟如此陌生,陌生到連風竄入的回音都惹得眼眶泛紅,卻又有些迷茫。
從深夜開始,每個小時走去停車場,與朋友相擁、哭泣,望著巴士絕塵而去,堅持揮手到最後看不見的一刻,走回 Dayroom 與朋友聊天,下個整點再一次,反覆了整夜。黎明時分,輪到我上車時,校園裡已空蕩得我再也不認識。坐在車上時還有些恍惚,直到轉過彎、從窗戶再也看不到任何人時,意識到明年我並沒有要再回來,眼淚才不由自主地流下,此刻世界是沉默的。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並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 — 艾略特《荒原》
💫 叛逆的城市女孩,在荒野與冰雪中愛上自然與運動
對體力超差又容易中暑的我而言,從小上學最討厭的就是體育課,每一次老師要求的跑步圈數都是在挑戰自己,而且還得跟上同儕的步伐。即使在高中時遇到好老師,讓我逐漸不再害怕,卻仍沒有從中體會到樂趣,進而在生活中逐漸遠離運動。我從沒想過我能享受運動,直到來 Pearson 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是臺灣體能教育下的受害者。
在依山傍海的 Pearson,徜徉於自然是生活的一大部分。我們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可以在無風無浪的海洋上划船和潛水,也有無數的山林步道可以健行,更有各種不同地形提供海洋科學的教學,而學校的時程安排裡有一周兩次的 CAS 和 Fitness,因此我兩年間加入了 Wilderness、Kayaking、Canoeing 和 Diving,更藉各種機會嘗試溜冰和滑雪。這兩年,我把過往沒享受到的運動樂趣全都體驗回來,學到怎麼和自己的身體好好相處,更意識到運動過程的心態調適,也能幫助我在日常生活中對抗壓力,顧好心理健康。
我是個生於城市、長於城市,但討厭城市的人,即使燈紅酒綠迷眩了現實,夜夜笙歌帶來強烈感官刺激,到頭來仍有些空虛,總感覺自己在陸地上漂流,找不到自己的根,亦沒有歸屬。相對來說,自然就單純很多,沒有爾虞我詐與塵囂,因為山與海會不會批判我,只會溫柔地擁抱我,讓我靜靜地與自己相處,享受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境界。這些時刻總讓我覺得自己真正回到「家」,彷彿在那澄澈的海洋與波粼、從林蔭間透出的熹微晨光中,我看見自己靈魂的樣貌,反璞到人類最原始的樣貌,原始、狂野、洪荒、沉靜。
感謝自然這份天賜,我才得以不迷失自己。
💫 持續尋找神的所在 — — 走進伊斯蘭教的世界
2023/03/23 ~ 2023/04/20,我完成了整整一個月的齋戒,只因為一份執念,答應了朋友要更了解伊斯蘭的執念。
Ramanda(رمضان)是伊斯蘭曆法中的第九個月,也是伊斯蘭教穆斯林實行齋戒的月份。根據記載,這是「真主」阿拉將《古蘭經》下降給先知穆罕默德的月份,因此對穆斯林而言,這是一年中最神聖的月份。然而,對宗教感到好奇,卻沒有成長於此背景的我,怎麼也無法明白其中的涵義,因此我決定親身體驗,試圖更加了解這份神秘的文化!
「禁食是練習自我控制的一種方式,我們可以藉此體會飢餓和口渴的痛苦,並意識到那些因為負擔不起而無法開齋、不幸的人們,因而更加感激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此外,透過戒除不潔的活動和思想,穆斯林能夠淨化他們的靈魂,並與真主阿拉建立更牢固的聯繫。」
“Ramadan is like a rare flower that blossoms once a year and just as you begin to smell its fragrance, it disappears for another year.”
學校裡不只有我一位非穆斯林想要嘗試,而在群組中,擁有多年經驗的朋友常會提醒我們生活中的細節,比如每天晚上開齋前要先喝水和吃椰棗(Dates),才能開始吃飯,並關心我們每天缺乏食物和水的感受。我很喜歡每天晚上大家聚集在食堂,拿好食物後和大家禱告,並一起享用一天中唯一的一餐,當我看著他們因為信仰而堅定承受痛苦時,我一方面覺得很美好,一方面也懷疑若心中無神,我做這件事是否終究只有表面?
由於加拿大的緯度較高,實行時已過春分,因此禁食的白天幾乎天天都是從早上四點到晚上八點,就像在白天實行 168 斷食法。剛開始幾天,對時常忘記吃飯的我而言並不辛苦,可是因為懶得三點起床吃早餐,卻還得過著正常的生活 — — 照常上課、運動和睡眠,因為進食的目的正是要讓我們體驗飢餓的苦。然而,如同天天飢餓三十的生活,我的身體漸漸無法承受,當有意識被禁止飲食,尤其喝水時,便會更渴望獲得。但是,撐過這段陣痛期(生理期間可以恢復正常),我越來越發現飢餓可以使我更加專注,也讓腦中混亂的思緒逐漸平息;雖然自始至終,「神」之於我依然飄渺遙遠,我仍不明白我所感悟到的境界,在各種宗教裡是否能被定義或接受。但即使說不明白,我仍很享受這個過程,如果明年有機會,我會願意再嘗試一次。
💫 No pain, no gain,但不是有付出就有收穫
「繼續留在國外?還是回去念臺大?」
從北一女畢業,保留了臺大休學的學籍,看似我用兩年換得比別人多一條路的選擇,實際上我從沒把回臺灣念大學當作一個選項,因為在 UWC 看到太多的可能性,感嘆於世界之大而更激起想探索的熱情,加上認為自己還不足夠有能力回饋臺灣,所以希望能在國外繼續磨練,培養並尋找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因此,這個答案是肯定的:我要留在國外。
時間回到開學前一個禮拜,彼時我在大雪紛飛的夜晚,掐著凌晨截止時間交出最後一份申請,心中沒有徹底釋然,而是憂喜參半,因為成績不是滿分又需要獎學金的亞裔,美國頂尖大學可不怎麼友善。
臺灣的大學申請有學測、分科測驗、特殊選材、繁星、各種保送等複雜制度,讓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適合的管道。然而,美國大學的方式很單一,成績好是基本的,還需要各方面的課外活動,藉由文書展現(包裝)自己的優秀,以及考慮一些我們生來便無法改變的特質 — — 種族與經濟背景。如果說申請大學之路是一條馬拉松,那相比臺灣的制度,美國申請中每個人的起點差異更大,因為各種 privilege 占太高的比例了。
我意識到我自己很「中間」,永遠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所以不會受到特殊保障,卻難以競爭過比自己更「上層」的人們,尤其我不是英文母語者,這種寫作也不是我過往習慣的模式,剖析自己的過程中也容易陷入回憶的漩渦,因此反覆思考、修改與反芻,成為地獄般的無限迴圈。接連被 EA、ED2 的學校拒絕,或者錄取卻沒有足夠的獎學金,我深受挫折,同時也不斷懷疑自己真的不夠好、不值得繼續走在夢想的道路上嗎?
所幸,依然有學校願意給予我這個機會。
最終,我拿了全額獎學金到佛羅里達大學 — — 雖然與我原本的預期落差甚大,但卻已是我擁有的選項中最好的了。這個過程讓過往升學幾乎沒有遭遇挫折的我,深刻體會到許多事並不只是努力就能達成,更需要機緣與時運,因此更能理解失敗或天生劣勢的人們的處境,也更能坦然面對生命的無奈。誠然,UWC 給予我們改變生命的機會,但我不會說它是名校的跳板,因為作為其中的一份子,我明白申請過程的重重阻礙,並不能簡單化約為一句輕鬆的「跳板」,箇中的辛酸更會加劇自己對生命的思考,因為出國留學這條路從來都不好走,社群媒體上光鮮亮麗之下,仍有無數的掙扎、踟躕、思念與自我價值低落的苦。
“I am not lucky. You know what I am? I am smart, I am talented, I take advantage of the opportunities that come my way and I work really, really hard. Don’t call me lucky. Call me a badass.” — Shonda Rhimes
💫 來自靈魂深處的探問 — — 我是誰?
兩年前申請 UWC 時,我在「英文名字」那欄毫不猶豫地填上 Joyce,雖然只是小時候英文課老師隨意取的,卻是我生命中唯一擁有的英文名字。然而,在團體面試與進入 UWC 初期,身旁人以 Joyce 稱呼我時,我常會忘記要有反應,因為這個名字和我過往的生活沒有連結,我不認為它代表我;但當我逐漸習慣 UWC 的生活、習慣被稱為 Joyce 的日常後,我暑假回到臺灣卻開始忘記自己的中文名字,也不願意被如此稱呼。
那麼,「我」到底是誰呢?
寒冷與濕熱、英文與中文、城市與自然、與人的相處模式、不同種族與宗教信仰 …… 強烈的文化差異與對比,令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身在地球的另一端,彷彿時空錯亂闖入另一個世界。即使我不認為自己的獨特性足以代表臺灣或東亞,因為我本質上和臺灣的傳統文化與飲食十分疏離,卻因為外表、說英文的口音與種種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因素,比如內斂或謙虛,加深「外國人」對我的刻板印象。然而,當我和來自各國的朋友們聊天、意識到彼此間的差距後,便愈加羨慕作為白人、英文母語者、外向善於社交與經濟富足的 privilege,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我努力地想成為他們。我討厭過去花費大量時間在(他們眼中沒有意義的)讀書考試上的自己,討厭安靜內向沒有存在感的自己,討厭一事無成膽小懦弱的自己,因此我本就容易受環氛圍感染,又長期沉浸於此般文化,使我學會新的社交的模式,逐漸洗去身上使我自卑的元素,喜歡上習慣歐美文化、能與朋友相談甚歡徹夜瘋狂的 Joyce,所以開始否認自己的中文名字,似乎就能否認在臺灣的一切,否認我討厭的自己。
可是,每當夜幕低垂,獨自躺在床上,耳機裡放著我最愛的中文歌單,我心底明白那終究不是我,至少不是我的全部。人永遠洗去不了自己的過去,因為人的身分本就是藉由過往經歷累積而成,即使時間長短不一定對應著影響程度的深遠,但肯定不會徹底消失。現在,我傾向相信換一種語言和國家,就像換了一個身分,而中文和英文名字是它的分野,使我在不同場域與時空能表現出應然的言行舉止,本質上我之所以為我的部分並不會改變,只是我必須學會如何接受並與之共存。
我不再積極地高喊我是臺灣人,但也不否認自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事實;我並不是在「扮演 Joyce」,也不是「我就是 Joyce」,而是「我也是 Joyce」。
💫 「我不後悔,這是我目前為止生命中最快樂的兩年。」
💫 「我不後悔,這是我目前為止生命中最快樂的兩年。」
「多花這兩年的時間和錢,值得嗎?」
四年前得知 UWC,三年前開始申請,兩年前隻身一人出國,幾個月前確定申請上美國大學,我的人生在 16 歲決定準備出國那年,就再也無法平凡;而 18 歲時將這個選擇攤在陽光下、被眾人檢視,我看似就必須給出完美的答案。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整整兩年:最初,我害怕辜負親朋好友的期待與贊助人的支持,在「努力成為被眾人肯定」的道路上步步維艱,竭盡所能爭取完美的成績、成為活動領導者、和外國人交朋友。可是好累啊,越是遇到挫折,越激發思考,才明白追求這些表面的成就並沒有太大意義;反之,我飛到地球彼端,自以為走進沒有歧視和紛擾的烏托邦,才明白這樣的理想並不存在,因為每個人都不完美;但也因為最後一絲樂觀幻滅,我才不再繼續活在虛幻中,進而回頭抽絲剝繭何以造就現在的自己、看清自己在社會與人際中的角色,進而有改變的契機。
誠然,我會有年齡焦慮,尤其暑假和臺灣同齡的朋友相聚、大家聊起大學生活時,我無法參與亦沒能共鳴;即使自信滿滿地說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卻始終跌跌撞撞,總在夜深人靜時質疑自己這是何苦,待在臺灣享受椰林大道的陽光不好嗎?可是,北一女和 UWC,我一個也不想放棄。正因為有北一女三年各科老師的啟蒙、數資班菁英環境中培養出的抗壓性、眾多資源間取捨的時間管理能力,以及學測準備期間的知識儲備,才使我擁有足夠成熟的心智面對 UWC 兩年的挑戰,並能認真反思自己經歷的一切。然而,若我選擇直接進入大學,無論在臺灣或任何國家,必然不會有 UWC 的多元性;沒有這兩年的經驗,我不會看見這個世界有多豐富,我不會是現在我喜歡的我。
我要感謝 UWC 臺灣理事會、Ashlee、Lead for Taiwan,給我出走的機會;感謝支持我的朋友們及為我寫推薦信的老師,組成堅固的網接住墜落的我;感謝父母的開明與金援,讓我有足夠的資本與信心出國;感謝在 Pearson 遇見的所有人事物,讓我體驗另一種生活與快樂的方式。
以及,唯二與我同甘共苦兩年、早已是家人的臺灣人,彤和棠。
💫 Continuing……
記得剛到 UWC 的第一學期,體驗一切新事物時,常會用「第一次xxx」來計算,然而儘管從第三學期的壓力與申請地獄脫離,進入第四學期卻使一切相反:最後一次生火、最後一次 Bay jump、最後一次露營、最後一次去 Victoria、最後一次上課…… 最後一學期的無時無刻都在倒數,那些放縱無拘無束的快樂,都是過往累積的努力後的甜頭,然而時間卻殘忍地流逝,我什麼也抓不住,身心靈都無法快速消化這些情緒。
Transition Circle 時,所有人拿著蠟燭在黑夜裡,二年級和所有一年級對視。一張張種族、五官各異的臉,是整整九個月的族譜。仍有幾張臉全然陌生,可惜著沒能和他們有更深的交流,卻也知道沒必要後悔,因為重來一遍我仍不會改變原本的生活方式。穿著畢業典禮後拿到的 PCAA (Pearson College Alumni Association) 的 T-shirt,我知道我已經成為校友,但直到我從內圈踏進一年級的圈,再往後退到外圈,我才意識到這個校園不再屬於我們 Year 48,它會變成 Year 49 & 50 學弟妹們的,以後是 Year 50 & 51,可是 Year 47、46、45、44等也會一直存在…… 我還沒有習慣這個身份轉換,還不能瀟灑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所以我沒辦法準備好將蠟燭吹熄,是我太多愁善感又儀式化的執念模糊了眼前……
最後和朋友走了一遍校園,細數每個場域的回憶。最後的最後,站在 Dock 上,望向那片彼岸是家的海,孕育我成長、思念、和解和孤獨的一隅,剛巧趕上了日出的彩霞,學校也很應景地斷電斷網,一個兩年來任何重要時刻都會發生、所有人的共同回憶。離開時的天氣正好也無風雨也無晴,但我回首向來蕭瑟處,卻怎麼也沒有蘇軾那等定風波的胸懷。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啊。
記得第一年學期結束前,某天晚上全校一起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學長姐說:「如果沒辦法概括這一年的心得,那我們用數字來感受吧!數一數你和朋友擁抱的次數、半夜交不出作業而哭的次數、多少次走到 cafe 卻只拿了蘋果就走…… 那麼,現在感覺到什麼了嗎?」滿天星斗的浪漫摻雜了些許不捨,幾聲嗚咽點綴了寂靜,像電影拉長了鏡頭,定格在失焦的身影。人生沒有盡頭,彷如重重胡同與混亂宇宙,有的只是無限的岔路。那麼,迎面而來的,是周而復始的圓,還是漸漸模糊的起點?
「再見,我的桃花源,謝謝你豐富了我的人生。」我沒有答案。迎向維多利亞港的港,我將字句揉碎,送給了海風與陽光。
因為我知道,我們終將再相遇。
2023 夏末 永遠心之所歸的維多利亞
(48.347199, -123.564452)
2023/01/08~2023/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