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典]

「.......來自台灣！」五月十三日早上，在禮堂內司儀叫了我的名字。我微笑向前，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看向鏡頭；台下的朋友大聲歡呼。

在滿席的座位中有太多我不捨道別的人們，兩年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

[快樂可以很簡單]

在校園上，娛樂不需要金錢，更不需要計畫，壯闊森林是我們的遊樂園，繁星點綴的夜幕是我們的派對場。

放學後，三五朋友決定從宿舍走半個小時到一個山上融雪形成的水泉，在大岩石邊我們把背包、毛巾放下，縱身跳入冷冽的水泉，在一旁音響播出的音樂中我們在水裡打鬧，依依不捨地在晚餐時分離去時，太陽剛開始西下，金黃色灑落在我們步過的小徑上。

還有那次我們一時興起看的日出。

我跟朋友們總是說有一天我們要去看日出，但那樣的一天從來沒有到來，我們不是太懶太累就是太冷。

某個清晨，我們從窗外望向深藍色的天空。

不是現在的話，要什麼時侯？(If not now, when?)

我們先一路上坡從宿舍跑到城堡旁邊的道路，拐進去看到一個小小的白色禮拜堂，再右轉下坡到一處低矮仙人掌遍布的石子路。穿過學校農場後看到目標山頭，才是真正上坡的開始。

上升，上升，再上升。

一縷白色開始渲染進天空。我們邊跑邊發抖之餘，開始擔心日出已經過了，會不會景色很讓人失望？

在山林裡跑到一處有白沙的平地，代表快到了。憑記憶選擇右方的岔路，不到五分鐘後看到一群巨石。

到了。

翻過石群，從一兩三塊石頭構成的平台上看下去。是熟悉的景色，一望無際的荒漠，漠地中有一座不大的湖，零星樹木矗立。太陽的確已經升起，熾熱的暖橘遍布大地，點亮整個湖面。這裡的日落我也看過好幾次了，日出倒是第一次。我第一次意識到日落和日出是如此截然不同；日落是黃中夾灰轉藍再到黑，日出則是接近紅的橙色慢慢由黃色帶出藍天。

我想，當我以後回想起我的UWC歲月，我想到的會是是我在新墨西哥山林裡，面對大山大水最真誠的感動，想到的是這裡的暖陽白雪、大清早冷冽的新鮮空氣、夕陽照耀下的山頭，想到的是在這裡和朋友的瘋狂、笑顏、對彼此友誼最純粹的珍惜。我想到的會是每一天都在成長的、十八到二十歲的自己。

[兩年前後的比較]

畢業前兩周，學校帶全體二年級學生到鄰近城市的營地四天三夜。在刻意鬆散的安排下，我們有很多時間反思我們在UWC的這兩年的成長。我們說，UWC最神奇的地方是，在包容、自由的風氣下，每個人都有大幅度的正向改變；我們在人群之中變的落落大方，自信的奠基來自多元文化下的洗禮，謙遜之於懂得為自己和社群發聲，心懷世界的同時也不忘我們成長之地賦予我們的使命。

我們在營地升起了營火，炊煙裊裊上升，我們圍圈坐在火堆旁，合唱團即興開始表演，氣氛在第一聲音調下點亮，我們笑開了拍手，胡亂跟唱試著抓住歌詞。很快我們就要畢業了，但是到最後一刻我們都還在認識人，我們沒有因為即將離開就放放棄任何一個更深入了解彼此的機會；這樣的真誠教人動容。

我們偶爾談起對大學的憧憬。我很喜歡UWC的一點是，我們不被大學的錄取與否定義。我們拚了命地爭取申請上心目中理想大學的機會，但我們也深知，錄取與否，有太多無法掌控的因素，像是絕大多數的我們都需要的高額獎學金。就算沒有錄取目標的大學也沒關係，UWC結束後才是人生的開始，UWC教會我們的事不會因為我們錄取大學的名稱而改變。我們是UWC，不論即將暫時停留什麼地方，我們都是注定要實現自己、改變社會。

[人與人之間的緊密連結]

畢典前一天傍晚，學校舉行了最後一次的表演之夜。

表演是露天式的，我匆忙趕上第二個表演節目，在觀眾席中找到朋友們坐下，我們看著橘色晚霞渲染逐漸暗下的天空不語。

下一次在這裡看到日落不知道是幾年後的事了？

我怔怔地最後一次看著我的舞者、歌手朋友們在這個校園上表演；大家微笑著、拍手歡呼，像是心照不宣的決定把淚水流到最後一刻。縱情狂歡吧，我們還有今晚，今晚過後就是畢典，畢典後緊接著是一班班前往機場的巴士；我們都偷偷地把班次表背起來了，哪些朋友五點走，哪些九點走......再來就是我自己要搭上的凌晨兩點那班。

表演之夜持續了兩個小時，二十多個表演節目一個接著一個，卻沒有人露出一絲倦意。

很快地，天空完全暗了下來，舞台上的LED燈點亮。

讓我情緒潰堤的是一年級朋友們的歌唱表演。舞台燈飾湖水綠，而他們輕柔的嗓音有如一涓細流。

我看著他們，想到暑假過後他們會回到學校，而我不再會出現再這裡。回憶起他們再這短短一年裡極大的成長，我覺得好驕傲、好為他們高興。我知道他們在UWC的最後一年仍會持續蛻變，我好想親眼目睹。

UWC的兩年歲月太短，認識一年級的一年間太倉促。

我偷偷地拭淚。

[到機場的巴士]

在凌晨兩點前往巴士的機場上，揮別了大家後，帶著源源不絕的淚水我望向窗外。那個晚上起了少見的濃霧，但是我想像著滿天星空，那片在無數個晚上我們在其底下笑聲不斷的星空。我記得我來到新墨西哥州的第一天，踏出機場，望向荒岩石丘，依稀看的到在遠處的臨界點，森林開始蓬勃伸展；我對這片土地的第一個印象是一種原始的美與壯闊。那時侯，我還無法想像在UWC的一天會是什麼樣子。

兩年裡在校園上的每一個日子我都清楚記得。

巴士慢慢駛離學校時，我突然意識到，下次再回到這個地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一陣悲傷夾雜著恐慌席捲而來。我想起我在這片廣袤大地邊緣爬過的山、一個個我們用笑聲和汗水填滿的健行小徑、想起我們一遍遍從制高點往下看，不止地讚嘆。我想起我們在靠近美墨邊境的白沙國家公園之旅，我們尖叫著衝上純白、各數十公尺高的沙丘，再一遍遍跳下、滑下......

在UWC留下的回憶太深刻，這個地方會跟著我一輩子，就讓人生前進吧。

巴士在漆黑的道路中前進，我安心了下來，倚靠著窗邊沉沉睡去。

[結尾：徵文]

每年學校都會跟畢業生邀稿參加一個校內寫作比賽，題目是『身為UWC學生兩年下來的生活與反思』。我提交了我的作品，但參賽學生眾多，最終我並不是得獎者，不過我想，我的文章很大略的概述我在UWC學到的眾多人生課堂之一。從在UWC的最後一個學期開始到現在，我常常在想，要怎麼告訴別人『我從UWC學到什麼？』這個問題可能要我從UWC出發到人生接下來的諸多挑戰後才能完整的回答，但是現在，這篇短文就是我的答案。

『我們都曾對UWC失望過。

我們來到這個校園時，太天真、太無可救藥地樂觀、太無知，也太自負。UWC曾經被我們視為求知若渴青年們的綠洲、一個我們開始厭惡的社會以外的烏托邦。然而，不久之後，我們開始對這個地方失望。

我們曾對UWC失望，因為我們很少看到人們將理念化為行動。我們曾對UWC失望，因為我們體認到，不是每個人都能對實質意義上的多元性敞開心胸。我們曾對UWC失望，因為人們還是無法超脫膚色、性別、種族和國籍來評斷彼此。我們曾對UWC失望，因為我們發現，人們寧可高聲疾呼而不是投身做出實質改變。無論我們再怎麼致力於教育彼此，人們還是為己身的偏見盲目。我們曾對UWC失望，因為我們看清了一個事實：我們也是『人們』中的一部份。

UWC離『完美』有千里之遙 ，誠如這個世界，和我們自己。

在UWC，我們在痛苦中成長，我們在掙扎裡茁壯，我們在無知和偏見中為知識點亮，我們從錯誤和挫折之中學習。我們曾對UWC失望，因為它抹煞了一度深植我們心中的樂觀主義和理想主義；但是，UWC讓我們變得豐富且真實。UWC讓我們看見自己在這個社會裡的位置、是什麼造就了今日的我們、還有我們期望自己成為的人。

在每一天對於建構更好社會和自我的省思中，UWC使我們真實。

UWC讓我們從不切實際的野心中覺醒，看到構築人與人間基本差異的隱形界線。

及社群意識的重要性。在不滿與憤怒之上我們學習到撼動權力結構的挑戰性。UWC讓我們變得謙卑，也變得實際。我們學習到『成熟』並不是隨著知識的積累墊基，而是伴隨著對自身和社群中缺點的認知而來。UWC教會我們，在世上的眾多不完美之中，也要堅信人性和可能性的價值。UWC讓我們重拾思想、聲音及行動的力量。

來到UWC時，我們都懷抱著『改變世界』的夢想；然而，最終我們發現我們幾乎沒有為一個更好的社會做出貢獻。但也許改變世界的第一步即是從改變自己開始。UWC已經改變了我們，而現在我們準備好要去改變世界。』

[後記]

『我明天就要上飛機了。』我在一個朋友群組裡打下這則訊息。我們五個人來自不同的國家，個性迥異，卻總是在UWC最美好的時光裡看見彼此的身影。兩年前，UWC把我們從天涯各方帶到新墨西哥山林裡的一座城堡；兩年後，我們即將各自前往不同州就讀大學。

畢業快滿三個月了，簡短的訊息了道盡我們對離開UWC的不捨與不真實感。

『我總覺得我們將要再度以二年級身分回到學校，我會是最晚到學校的，而你們會從窗外向我微笑揮手，我們的UWC旅程還有一半。』

我把這篇為台灣理事會寫的最後一篇心得文獻給一路最支持我的爸媽。讓我就讀UWC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謝謝你們從最一開始就相信我，讓我知道，這個世界很大，無垠的天空是夢想的極限。

也很謝謝UWC台灣理事會在兩年前對我的賞識，把這個寶貴的教育機會給我；我自知是個幸運的人，不過我相信我在UWC充實地過的每一天對得起這樣的幸運。最後也要特別感謝理事會主席Ashlee，是她把UWC帶到台灣，也把台灣的學生推向世界。